有些忍耐不住“你近些时候脑筋越来越不灵,就不要占着这个位置,我要辞——不要逼我说出来。留个老人的体面,我还会给你发最后一期的工资。”
父亲这才止住了笑容,他的声音嗡嗡地,不像从喉咙里发出,更像是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“你说‘辞退’?你说了,‘辞退’?当年你把我带到城市,劝我在这里安家,说大有可为。如今我年纪大了,跑不动业务了。你说要,辞了我?像把一只虫子,铲掉那样?”
那眼睛竟然似无机质的昆虫眼睛,牢牢盯住了上司。
刘英英视野里的父亲开始晃动。原本清癯的脸一点点扭曲,直到一只黑色的大甲虫穿着父亲的衣裳人立原地,冲上司张开了口器。
刘英英发出尖叫,在噩梦里晕了过去。
醒过来的时候,她躺在医院里,趟了好几天。
母亲从学校赶回来,坐在她身边垂泪。
“妈妈,爸、爸变成了好大一只虫子”刘英英拉住母亲倾诉。
母亲安慰她“那只是噩梦。最近身体是坏了些,背更驼了。但你怎么能把他看成虫子呢?”
刘英英若有所思“那爸呢?我梦到他上司说要开了他。”
母亲顿了顿,还是没有瞒着女儿,说“你爸确实被开除了。不过,他马上就找到新工作啦,比以前好的多了。现在正在交接工作呢。”
“我要看到他人。”
母亲便指了一指“喏,他来了。”
父亲怯怯地站在门口,望着他们母女,手脚局促。但是看起来确实人逢喜事精神爽,他细长的手脚还是手脚,他的驼背也只是驼背,他的眼睛还在眼镜下关怀地望着她。
不是昆虫的肢节,不是甲虫的硬壳,不是无机质的冰冷眼睛。
刘英英盯了他很久,才意识到父亲在叫“英英”。
英英下意识应了一声。
然后,父亲露出一个笑容,这一笑,竟然一扫这几年的压抑,显得又像她很小时候,手把手教她读书的父亲了。
“英英,你不是说喜欢大海吗?我要去海边的城市工作了。单位说你的学籍也可以一起转那边去,享受本地学生的待遇。”
后来,父亲换了工作后,爷爷的病不知道哪里的钱,社保全包了。母亲的职位也转正了。
家里欠的钱,父亲新工作的钱,也足以一笔笔还清了。
甚至,新单位还允许父亲在家乡待了一年,直到送走了临危的奶奶,办好了丧事。
刘英英才跟着父亲来到了空气湿润的海边小城,进了新的初中。
何况新工作这样清闲,父亲又有了很多时间陪她,有了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。
所以,尽管刘英英心里知道,父亲所谓在政府部门的新工作有很多很多的神秘,但她总是乖乖地不问太多。
何况,父亲从那以后已经好多啦。
只是刘英英心里仍总萦绕着一点挥之不去的疑问。
每次做噩梦,她都会梦到父亲背上长出甲壳,五官变形。
她那时候看的清清楚楚,父亲明明就变成了一只大甲虫。
但所有人都说是她看错了,是她生了病,做了噩梦。
这两年来在天洲市,父亲看起来也毫无异状——即使他的体态比起年轻时候差异太大,简直像两个人。但又有多少人年纪大了身材不走形的?
何况在那么大强度,那么多年的社畜生活摧残下,刘豪竟然还没有猝死,已经算是奇迹了。
所有人,包括刘英英自己,都努力告诉自己,本该是这样的。
但是,这一天,刘英英写完作业后,正躺在床上和同学啪啪啪地打字聊着后天的期中考,她耳边,忽然捕捉到了极轻的一声“嗡”。
那一声真的很轻很轻。
轻得好像是有一只小甲虫振翅